导演王全安(左)在指导“黑娃”和“田小娥”的一场戏,不过这场戏并未出现在9月15日的公映版本中。
《白鹿原》对陕西人就像‘结’ ,这是一种情结也是一种责任”
导演王全安谈《白鹿原》筹拍全过程
《白鹿原》的上映过程真有点戏剧性。原定于9月13日公映,因“硬盘技术问题,导致影片字幕不清,需要重新制作”临时推迟。正当各种传闻猜测甚嚣尘上时,9月14日,片方宣布《白鹿原》归来,并于次日全国公映。而今,影片真的放映了,观众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。导演王全安想必心里也踏实不少。
9月9日,《白鹿原》全球首映式后,早报记者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专访了《白鹿原》导演王全安。当时的王全安,并未料及这部众人期盼的电影几日后会掀起小小的波澜。当时在他口中频繁出现的一个词是:水到渠成。几个月的快速建组筹拍是因为一切“水到渠成”;《团圆》柏林获奖后,拍摄《白鹿原》的环境“水到渠成”;近些年来,演员段奕宏的历练和变化让他演黑娃“水到渠成”。这些个“水到渠成”,让电影《白鹿原》的出现成了一种必然。采访中,王全安说,“《白鹿原》对陕西人就像‘结’,我们得了(liao)了它,这是一种情结也是一种责任。”而现在,不知王全安是否了了心里的这个结。
要为《白鹿原》奉献而非索取
:你此前并没有拍过这样大制作的电影,当时如何判断自己能胜任?
王全安:我开始拍电影都是自己写剧本,表达我对环境的看法、对人的感受。最开始来找我拍《白鹿原》时,我还很意外,我当时才拍完我的第二部电影(指《惊蛰》),后期还没有做完。我觉得让我这么年轻的导演来承担这么有名、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品,当时还是有些惊讶的,对我来说还是有难度的。难度主要在于说服自己,让自己相信小说里面说的一切。
我接着就去了一次白鹿原,去看小说里写的地方环境和人情世故。这个过程给我造成了两个结果:一是对小说产生了最大信任,小说中写的陕西农民的情况太详实、生动、准确了,令人敬畏,陈忠实写了他最了解的环境和人事;二是对我来说,看了一圈后,我也建立了感性认识。从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,我心里也有了一个把握,我才决定拍摄这个电影。
:但你中途也曾退出。
王全安:退出是因为立项完成之后,筹备不顺利,自然而然我就把剧组解散了。项目后来被拿给北京一家公司紫金长天(注:北京紫金长天传媒文化有限公司)来做,我觉得他们的做法很仓促。像《白鹿原》这样的小说要拍成电影,基本得遵从两个道理:一是你得有实力,用最大的努力把它拍好,你要为它奉献东西,而不是从它里面取东西;二是实在没有能力做的话,不做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。
《团圆》获奖后拍《白鹿原》水到渠成
:重新接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?
王全安:非常快。2010年在柏林(电影节获银熊奖后),2月底就开始准备,等到了5月就建组,到了9月就开机了。拍摄《白鹿原》这么大个题材,这个速度好像太快了。但一个东西的产生是很复杂的,其实是各方面都非常顺利,可以说是水到渠成,都准备好了。
:怎么个水到渠成?
王全安:退出之后,我又拍了《图雅的婚事》、《纺织姑娘》、《团圆》。拍完《团圆》之后,拍电影对我来说,会考虑世界范围的语境、世界各地对中国电影的态度,我知道该拍怎样的电影。外面的环境让我觉得把《白鹿原》呈现出来有了一个好的机会。《团圆》获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,直接促成了我拍摄《白鹿原》的愿望,在柏林的领奖台上,我感觉环境终于也水到渠成地要去拍这部电影了。刚好版权又重新回到了西安电影制片厂,所以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了。对我来说,《白鹿原》能够在陕西本土拍完,才是最理想的。因为它是建立在浓郁的地域性(基础上),而且是用方言写成的小说。
《白鹿原》是陕西人的“结”
:最后投资方选择的是陕西旅游集团,有什么原因吗?
王全安:电影不管怎么商业化,还是文化的产品,不可能是纯商业的,形态很复杂。从这个角度上讲,不是赚钱的电影都是好电影,最好是既有品质同时又有商业性。能够成就这样的产品的投资、制片方,不一定是最大最强的,因为最大最强的往往保守、求安全。现在的总制片人是张小可,陕西旅游集团的。我们的合作,除了玩得起这个规模,还因为都是陕西人,对《白鹿原》有感情。《白鹿原》对陕西人就像“结”,我们得了了它,这是一种情结也是一种责任。
:为什么编剧最终没有署上芦苇的名?
王全安:简单来说,就是我没有使用他的剧本。芦苇看了完成片之后,感觉没有使用他的剧本,电影的呈现也是这样的,所以他提出这个要求,我觉得也是严肃的,我也能够理解和接受。之前把他的名字放在编剧里,主要还是出于我和制片人对他参与《白鹿原》的感激。
芦苇在电影第一次筹备时写过一二稿,但当时立项没有通过,制片人也不是很满意。其实他从《活着》以后十几年来,年年都写,但一直都没有通过拍摄,这个情况对他来说也不难理解。
电影市场的发展让投拍有了可能
:两次拍摄之间,选演员上有变化吗?
王全安:第一次筹备《白鹿原》是在2004年、2005年的时候,中国电影的形态和现在不一样,不像现在这么蓬勃的商业大片时代,但《白鹿原》注定了又是一个大规模的投入,在这种电影类型和投入资金怎么取得平衡上,在商业性上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困境。但刚好(停了几年之后),这几年中国的电影市场和商业片的蓬勃发展,为大投入的电影带来了回收和创造利益的空间,投资这种电影变成很自然的事。
在电影演员的选取方面,也变成了全方面的。找了一批中国最具实力的演员来演绎,这个跟电影环境的进步分不开。
:为什么两次都决定让段奕宏演黑娃?
王全安:第一次觉得他哪儿都好,就是觉得他太年轻,当然他那时外形上也很沧桑,主要是一个男人的内心如果没有经过历练,还是觉得不完美。因为演出这个戏本身是有跨度的。五六年之后,段奕宏还是有变化的,演黑娃可以说是水到渠成。当年罗伯特·德尼罗第一次找导演瑟吉欧·莱昂,导演说,“你还是太年轻了,五年之后,你再来找我。”莱昂中间先去拍了《黄金三镖客》,六年之后,罗伯特·德尼罗又去找导演,导演觉得差不多了,就拍了《美国往事》。
电影改编注重人的情感与命运
:《白鹿原》小说里什么地方最吸引你?
王全安:在我以前看过的当代小说里,尤其是发生在陕西的地域性小说里,《白鹿原》有两个地方打动我。不管是对人物情感还是对历史的描述都用了很浓重的笔墨,这个浓重超过我在其他文学作品中看到的。其中有些历史观点很新颖、很大气,回到了常识上来判断历史,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。当然还有很生动的对人物、场面、冲突的描写。我是陕西人,很了解陕西人的性格,觉得惟妙惟肖,有时候读得哈哈大笑。只有懂方言,只有陕西人才会深刻体会这些事。
:你从小说中提炼的核是什么?放在电影中有没有进行过调整?
王全安:找到这个核心是一个过程。对于改编,首先得明白小说原本说的是什么东西。作为一部史诗,其实不管你做什么调整改编,还是要尽可能地具有包容性。贯穿小说的有两条线,一是宏大背景历史变迁的线,二是人物线、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线,这两条线必须平行前进。但作为电影的《白鹿原》,一定要有独特的、适合影像表达的视角,围绕故事建立电影的魅力,这是别的形式表达不出来的,以此来丰富、丰满这个核。以我对影像的了解,我会有所取舍,选择更适合电影表达的部分。简单地说,就跟人的情感有关系。所以电影的《白鹿原》是更适合观看的《白鹿原》,看完电影之后,你能在人物命运起伏跌宕中看到历史变迁。
跟小说诞生过程相比拍成电影不算难
:你和作者陈忠实有接触吗?
王全安:有接触,但不是很多。首先陈忠实老师是高风亮节、大家风范,他反复讲小说电影是两个行当,他不懂的电影,坚决不会介入。
对我来说,一方面,我是很愿意从陈老师那里来了解《白鹿原》。另一方面我也很担心,因为他的《白鹿原》太宏大了,在我还不够强大的时候,和他过多交流,很容易被他的一些东西击垮,失去建立自己的电影《白鹿原》的机会。我一开始没有信心,所以和他的接触很少。他也明白,在理解《白鹿原》上,会的人不用教都会,用心做就是;不会的再教也不会,能下蛋的鸡只管下就是了。
他是陕西人的性格,交给我们之后,不再说什么。但是我们能感到分量很重:从人家手里拿过来一个事情,就像把孩子托付给你了,你也不必说什么,但是你得上心,好好做,完了之后再还回去。所以去年电影刚刚拍完,第一时间就让陈老师看, 就是把孩子还回去看他认不认。因为在文学改编成电影的过程中,尤其是名著改编,容易有不适应。他在西安看,我在北京等,他的反应很让我欣慰。他说有几点让他惊讶又震撼,他觉得影片和人物的立意都有了,觉得电影独立存在的价值有了。其实,这几句评语,正是我在拍电影时候的追求。
:陈忠实对电影从筹拍到上映拖了这么久有什么意见吗?
王全安:他太能理解这一切。因为《白鹿原》小说从酝酿到诞生的过程也很艰难,我们也很难,但是和他比起来,我们这边就很轻了。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中,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小说脱颖而出、夺得茅盾文学奖的历程,我简直叹为观止。对他来说,难在眼前一抹黑,没有任何支撑或人情世故的铺垫,完全是小说本身萌发的文字的力量使得它脱颖而出,它的生命力太强了。跟这个一比,我这边的难就不算什么了,不难就不对了。有一次在饭桌上,他说着说着就突然停下,说不动了,我就知道他经历了什么,我也能够理解他的一二。这个难和作品里面描述的艰难在我看来是一回事。
内地公映版止于抗战前,220分钟导演版延至解放后
早报记者 许荻晔 发自北京
《白鹿原》有5个版本。最初的粗剪版近5个小时,至今没有进行过小范围试映。能在大银幕上看到的156分钟的内地公映版,以及柏林电影节的177分钟版、香港电影节的175分钟版,都是截止在抗战开始时。
虽然《白鹿原》在柏林电影节捧得银熊,但导演王全安表示,当时他使出的不过四成功力,而他自己最满意的,是220分钟的导演剪辑版。不同于公映版结束于1937年,导演版将时间延伸到解放后,以黑娃之死而终。
黑娃临死时口含冰糖水
公映版《白鹿原》在抗战开始时结束,老族长白嘉轩被当了土匪的黑娃打折腰杆,挺了一辈子的腰从此佝偻;因为儿子鹿兆鹏当了共产党的株连,乡约鹿子霖在国民党的大牢中疯了,刚回到白鹿原便死于日军的炸弹;而老长工鹿三留了一辈子的辫子被儿子黑娃斩断后,在战争之前自缢于房梁之下。
但是他们的下一辈个个不知所终:被拉了国民党壮丁的白孝文,投奔共产党而不知下落的鹿兆鹏,当了土匪头子的黑娃,接下来的命运并没有在电影中展开。
“公映版和导演版最大的差别,在于节奏变快,同时删掉了结尾20分钟的戏。”王全安此前接受采访时表示。而这种差别,在他看来,前者是根据发行、排片的需求,而后者更体现导演追求。有说法称公映版虎头蛇尾、结构松散,其中有部分原因,在于被删掉的部分中,原先安排的伏笔在公映版未得到呼应。
白孝文打仗时投奔了共产党,并在后来攻打白鹿原取得胜利,在解放后成为滋水县长。年轻时宣称黑娃要是犯了事,卖地卖房都要救他的白孝文,最终处决了作为阶级敌人的干兄弟。行刑之前,白孝文与黑娃还一同回忆了那些年他们爱过的田小娥。不同于小说中,两人在田小娥死后各自再娶,甚至有了孩子,电影中的白孝文与黑娃都是情痴,对小娥之爱至死不渝,且可以互相交流。
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,冰糖都是体现黑娃性格的重要道具。小说中,鹿兆鹏第一天给黑娃带冰糖,黑娃吃了,第二天带的是更珍贵的水晶饼,黑娃却直接扔在草丛中,因为怕以后吃不到。这可以看作地主家的娃娃鹿兆鹏共产思想的起源,也可以看出长工的儿子鹿黑娃性格中的敏感自尊而引发的痛苦。电影中,这个段子被改为白孝文与黑娃的友情象征:黑娃说怕以后吃不到,年幼的白孝文说,我以后天天给你吃。
而在导演版的结尾,黑娃在白鹿原秋天的麦地里被执行枪决,枪子射进身体时,黑娃的口中却呛出了一口冰糖水。这也是演员段奕宏深为得意、自出机杼的一笔,电影就此落幕。
结局唱响秦腔《三世仇》
在《白鹿原》小说中,开头是带着强烈民间传奇色彩的白嘉轩六娶六殁的故事,而后引发了白嘉轩骗取鹿子霖家的风水宝地为父亲迁坟,在此基础上展开了白鹿两家的纠葛。最后鹿子霖两个儿子都为革命献身,鹿子霖本人也在白鹿原解放后被批斗而疯。而白嘉轩面对疯了的鹿子霖,为骗地这件一辈子唯一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忏悔落泪。而鹿子霖之死宣告小说结束:维持原来的白鹿原世界平衡的另一股力量消失了。唯一不同的是,公映版中鹿子霖是死在了日军的轰炸中。
编剧芦苇曾为电影《白鹿原》写过7个剧本,最后他要求从目前的电影《白鹿原》编剧中去掉名字。在接受早报专访时,芦苇介绍了他在第七版《白鹿原》剧本中设计的开头与结尾。
在芦苇看来,白嘉轩与鹿子霖是电影最需要刻画的两个人物,以这两个角色撑起整个电影。他设计的电影《白鹿原》开头,是白嘉轩与鹿三在田里种麦子,白嘉轩的妻子仙草挺着大肚子在牲口圈里铡草,4岁的黑娃不断地添上苜蓿。因为过度劳累,仙草早产,最后由黑娃帮忙割断婴儿的脐带。“所以到黑娃在牢里要被处死的时候,他跟白孝文说,‘你是我接到世界上来的,没我的话你是死是活不一定,后来你还上了我的女人,这是你欠我的。’当时黑娃虽然是俘虏,但是抽了白孝文两嘴巴,警卫员要制服黑娃,白孝文制止了,说不要动他。抽了两嘴巴后,黑娃说,‘咱俩的账拉平了,但是下面的事,我就要求你了,你是我兄弟,我死以后,你把我跟小娥埋到一块去。’这两人都对自己所爱的女人刻骨铭心。但当时白孝文未置可否。”芦苇回忆。
电影中造塔镇压田小娥时,负责人偷偷跟白嘉轩说发现田小娥尸体有孕,恐怕是孝文子嗣,觉得把骨灰压在塔上影响白家香火,要不要只做个形式,白嘉轩答:“骗得了人骗不了鬼,放!”
在芦苇的想法中,白嘉轩因为厌恶田小娥,当时并不信孩子是白孝文的,所以作此决断。之后白孝文当了解放军的团参谋长回到白鹿原,把田小娥的骨灰放在他的行李袋子中带走。开拔时,白嘉轩找到儿子,给他跪下,求他娶妻生子传承香火。然后白孝文一句话就顶回去,他说:“你把小娥害死,还把她和我孩子的骨灰放塔底下,你太狠了。”他始终认为鹿三是在父亲的指使下去杀田小娥的。跟警卫员说,“把我爹送回去。”队伍就唱着军歌,从白鹿原开拔了。
“田小娥的悲剧,我是想指出封建伦理对女性、对生命实在太残酷了,希望有这样一个指向,鞭挞旧的制度。”芦苇说。芦苇安排的电影结局,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。“解放之后,白鹿原上唱大戏。白嘉轩和鹿子霖这两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在戏台下相遇。鹿子霖两个儿子都死了,自己也已经疯了,但同时也是进入了另外一个想象的自由世界。他喜气洋洋地告诉白嘉轩,兆鹏已经当了县长,娶了三房,生了五娃。很是得意。白嘉轩这个时候,整场戏里没有流过泪,两行老泪就这么下来了。其实他不仅为他自己,也为这一代人在落泪。与此同时,大戏开演,开始唱秦腔《三世仇》。一轮太阳照样从白鹿原上冉冉升起。”早报记者 许荻晔 发自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