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爱玲一生高冷、凉薄,也遗世独立,就连写起情话,都极为分明,你是你,我是我,甜蜜中又带有些许生分。她的一生,拒绝了太多人,太多事。然而,她并非天生凉薄,而是因为曾受过太多拒绝,才会用拒绝别人来保护自己。
也是因此,晚年的张爱玲才会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距离感,又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全世界。她不喜欢被人打扰,也不喜欢去打扰别人。如果有人贸然上门,她常会从门缝里塞出字条,上面写道:“张爱玲小姐不在家。”
纵观张爱玲的一生,对她伤害最深的,或许并非是辜负了她的胡兰成,而是将她远远拒之门外的幸福和亲情。
一、
张爱玲的身世算不上复杂,但也绝对不那么简单。
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出身名门,是典型的纨绔子弟,张家的家业传到他这一代,几乎全被他败在吃喝嫖赌和讨姨太太上。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,同样出身名门,祖父曾是深受李鸿章倚重的副手。这样一对“天作之合”,却是貌合神离、同床异梦。
黄逸梵骨子里是一位独立女性,她渴望拥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,并不想要一个只会抽大烟和讨姨太太的丈夫。而张志沂,则只想要一个逆来顺受,可以忍气吞声的妻子。所以,这两个不肯为彼此妥协的人,注定没有安宁的日子可过。
终于,在张爱玲四岁那天,这对“天作之合”的矛盾爆发了,黄逸梵借着为小姑子当监护人的机会,陪小姑子一起出国留学去了。那时的张爱玲,并不懂得什么叫“离别”,在她的记忆中,母亲出国之前“不理我,只是哭。”
黄逸梵走后,没有了妻子的干扰,张志沂变本加厉地吸食鸦片、娼妓,和姨太太打架,最终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,就连官职也丢了。
张爱玲八岁那年,她终于盼回了日思夜想的母亲。可是,她盼来的并不是母亲的舔犊情深,而是母亲和父亲的一纸离婚协议。离婚后,很快张志沂很快就给张爱玲找了一个继母——同样出身显赫世家的孙用蕃。
当一个正值叛逆年龄的少女,遇上一个身份尴尬的继母,我们其实也可以想象,当时的那个家里将会弥漫着怎样浓烈的硝烟。
在张爱玲的记忆中,自己和孙用蕃相处得极不愉快。她曾在小说中控诉说:“当时捡继母剩下的衣服穿,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袄,碎牛肉的颜色,穿不完地穿着,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,那样的憎恶与羞耻。”甚至在其上了年纪之后,这些小事依然弥漫在张爱玲的心头,幻化成文字,记录着她不能释怀的心酸。
可实际上,孙用蕃并不是刻薄之人。她脾气或许有些不好,但在她刚嫁到张家的时候,还是希望向张爱玲示好的。送给张爱玲的那箱旧衣服,也大多是绸缎锦绣。可是这样的举动在内心敏感的张爱玲看来,反而是一种羞辱与示威。
或许也是因为母亲的“抛弃”,张爱玲害怕与亲情走得太近。因为她知道失去的痛,为了不再受伤,她选择主动拒绝别人。于是,继母孙用蕃送给她的那箱旧衣服,也成为了她童年最为厌恶的东西。
而对于孙用蕃来说,这个无论如何也无法讨好的女儿,也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。一次,气急了的孙用蕃打了张爱玲一巴掌,而这一巴掌,也打断了张爱玲对这个家最后一点感情,让她从这个家里逃了出去。
她渴望从亲生母亲那里得到安慰,于是将母亲黄逸梵的家,当成了自己的避风港。然而,那时的母亲却早已不复当初的柔和。当时黄逸梵给了张爱玲两个选择,一个是让她拿着一笔钱去读书,二则是嫁人。
张爱玲当然选择第一条路,她喜欢读书,不想嫁人。于是,黄逸梵以每小时五美元的报酬替张爱玲聘请了家教,并且教她练习走路的姿势,看人的颜色,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。黄逸梵希望自己的女儿像自己那么优雅,能成为一代名媛。
可惜,已经拒绝对任何人打开心门的张爱玲,终究不是做名媛的料。张爱玲的拒绝,让黄逸梵生气万分,她曾对张爱玲吼道:“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,我宁愿看着你死,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苦。”
如此恨铁不成钢的刻薄言语,张爱玲认为这是母亲对她最怨毒的诅咒。在母亲面前,她是卑微的,和母亲之间,也是陌生的。张爱玲曾在《私语》中回忆:“最初的家里面,没有我母亲这个人,也不感到任何缺陷。”
战争爆发后,上海物价飞涨,黄逸梵的生活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宽裕。因张爱玲每个月都要向黄逸梵讨要生活费,黄逸梵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,总是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着尖酸的话。纵然感到羞辱,张爱玲也只能忍耐。
张爱玲永远也忘不了她向母亲要钱时的难堪,考入香港大学后,她拼了命的赚钱,赚到钱后就还给母亲。也是在这个时候,张爱玲突然意识到,原来金钱是可以还得清这份母女情分的,也终于意识到,任何感情都是可以被耗尽的,也终于懂得,想要不再被拒绝,就要先拒绝别人。
于是,当胡兰成第一次走进张爱玲的生活时,她依然是拒绝的。
二、
张爱玲与胡兰成,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张爱玲是落魄贵族,胡兰成则是一介穷人;张爱玲傲然冷漠,胡兰成市侩精明;张爱玲是未尝过爱情滋味的少女;胡兰成则是结过三次婚的有妇之夫。
或许,他们唯一的共同点,就是都爱好文学了。
胡兰成初识张爱玲时,他在汪伪政府任职。那天,胡兰成闲来无事躺在藤椅上随意翻阅着苏青寄来的《天地》杂志。在杂志上,胡兰成一眼就看到了张爱玲的《封锁》。胡兰成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又一遍,为作者的才情所倾倒。
随后,胡兰成立刻给苏青写信,信中对除了张爱玲的小说大加赞赏,他还提出了想要认识这个作者的要求。苏青给他回了信,在得知作者是个女性之后,胡兰成更加好奇了。
很快,苏青给胡兰成寄来又一期的《天地》杂志,张爱玲的文章和照片赫然刊登其中。自此 ,胡兰成铁心了要见张爱玲了。他恳请苏青安排自己以读者的身份拜访张爱玲。苏青与张爱玲是朋友,她了解张爱玲的个性,知道她不喜欢有人登门打扰。
可苏青终究还是把张爱玲的地址给了胡兰成,只因胡兰成的一句:“我只觉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话,一件事,是关于张爱玲的,皆成为好。”
很快,胡兰成按响了张爱玲家的门铃,可张爱玲却连门都没有开。她的心还是封闭的,拒绝一切生客。不过胡兰成并不死心,他把自己拜访的原因以及家庭住址、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字条上,唯独隐瞒了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,又附上一句“乞求爱玲小姐方便的时候可以见一面”,之后把字条塞进门缝。
看到这张字条后,张爱玲确实心动了。第二天,她便给胡兰成打电话,说要去看他。
见面之后,张爱玲的样貌与胡兰成所想的,并不完全对。张爱玲的个子比胡兰成高,不过,她的脸上稚气未脱,仿佛一个女学生模样,这又让胡兰成找回了些许男人的尊严。不知胡兰成用了怎样的口才打动了张爱玲紧闭的心门,此后,一来二去,张爱玲把一颗心全然交付给了他。
可是,只要细想,张爱玲便顿感一阵凄凉。毕竟自己所爱的胡兰成是有妇之夫,终究不是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个。于是,张爱玲叫他不要再来看她,可是,阅女无数的胡兰成怎么可能就此放弃呢?她不让自己去,自己索性就天天去。就这样,涉世未深的张爱玲终究还是陷入了他的温柔乡。
然而对于这份莫名的爱,张爱玲却甘愿卑微。她曾送给胡兰成一张照片,在这张照片的背面,却写着:“见了他,她变得很低很低。低到尘埃里,然而心里是欢喜的,从尘埃里开出花来。”而除此之外,张爱玲也曾给胡兰成写过这么一封信:“我想过,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。”
张爱玲如此的委曲求全,几乎让人忘记了张爱玲原本的样子。但纵然卑微,张爱玲她也要爱得彻底。
不过,张爱玲的委曲求全,却让胡兰成得意无比。他曾经说:“我已有妻室,她并不在意。再或我有许多女友,乃至挟妓游玩,她亦不会吃醋。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。”这便是胡兰成,风流成性,自大自狂。
据说,自从与张爱玲在一起后,胡兰成便开始对第三任妻子应英娣使用冷暴力,冷落她、讥讽她,嫌她矮、嫌她丑。胡兰成甚至还对朋友说,他就是要精神虐待应英娣。
有一次吵架,胡兰成对应英娣大打出手,最后,鼻梁险些被打歪的应英娣终于同意离婚。离婚的这一刻,胡兰成曾漠然地对应英娣说:“已去之事不可留,已逝之情不可恋,能留能恋,就没有今天。”
最后,胡兰成还是娶了张爱玲。在他们成婚时,婚书上写道:“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,结为夫妇,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”这句话的前半段,是张爱玲写的,后半段,则是胡兰成写的。从此,23岁的张爱玲成为了38岁的胡兰成的妻。然而事与愿违,他们的这段婚姻并不安稳。
婚后的他们,正赶上时局的动荡。胡兰成逃到武汉时,竟又爱上了一个女人,她是汉阳医院十七岁的护士周训德。少不更事的周训德,想要成为胡兰成的妻子。可当时的张爱玲,写作事业正如日中天,胡兰成怎么舍得离婚呢?
不可思议的是,胡兰成在回到上海之后,竟然将自己和周训德的风流韵事向张爱玲全盘托出了。没有哪个女人知道丈夫出轨后会不难过,可是胡兰成看来,却是张爱玲不够大度。只不过,周训德带来的新鲜感,很快便有人取代。
流亡到杭州时,胡兰成住在同学斯颂德家,又勾搭上了斯颂德父亲的姨太太范秀美。范秀美比胡兰成大一岁,对于这段感情,胡兰成也曾大方承认:“我在忧患惊险中,与秀美结为夫妻,不是没有利用之意,要利用人,可见我不老实。”
在胡兰成再次“出轨”的这段日子里,张爱玲曾冒着战火,千里迢迢辗转乡下来看望胡兰成。对此,她曾回忆道:“我从诸暨丽水来,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。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,想你就在那里,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。”
张爱玲如此热烈而来,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。
在见到张爱玲的那一刻,胡兰成没有欣喜,更没有感动。他让张爱玲住进旅馆,白天,他去看张爱玲,晚上却陪着范秀美。聪明的张爱玲,只能猜不透胡兰成的伎俩呢?她要胡兰成做出选择,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。
张爱玲问:“你与我结婚是,婚贴上写现世安稳,你不给我安稳?”第二天,她冒雨乘船离开。几天后,她又写给胡兰成写了一封信,信中写道:“那天船将开时,你回岸上去了,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,对着滔滔黄浪,伫立渧泣久之。”
三、
一生孤傲的张爱玲,几乎很少落泪。就算落泪,大多也是为胡兰成而流。
纵然决意离开,她还是寄了一大笔钱给胡兰成,作为他逃难的费用。然而,回到上海的胡兰成,竟然把自己写的《武汉记》拿给张爱玲看。里面满满都是与周训德相关的文字,张爱玲怎么看得下去呢?因为她不肯看,胡兰成竟对她大打出手。
一夜未眠,张爱玲在细数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情。这一次, 她不容许自己再沉沦下去,因为她已看透了胡兰成的本性。
在胡兰成去温州后,张爱玲随即寄去一纸诀别书:“我已经不喜欢你了。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。这次的决心,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,彼时惟以小吉故,不欲增加你的困难。你不要来寻我,即或写信来,我亦是不看的了。”
与诀别书一同寄去的,还有张爱玲附上的三十万元,那时《新不了情》和《太太万岁》的全部稿费,也是她能给胡兰成最后的柔情。
胡兰成之后曾写信给张爱玲的好友炎樱,希望她能从中斡旋,替他挽回这段感情。但炎樱并没与理他,因为她知道,以张爱玲这般强硬的个性,根本不可能再回头。
张爱玲在离开了胡兰成之后,她的人生并未凋零。26岁那年,她遇见了30岁的桑弧,并接受了桑弧的邀请,为他的文化公司创作电影剧本。从此,两人多次合作,甚至产生了感情。对于这段感情,张爱玲曾用“初恋”两字来评价。
可惜,这段感情没有圆满的结局。有人说,是因为桑弧父母的反对;也有人说,是因为张爱玲太过理性。总之,桑弧娶了别人,张爱玲则只身前往香港,与桑弧也再未谋面。
1955年,张爱玲离开香港去往美国。也是在美国,张爱玲遇到了编剧赖雅,并与其成了婚。赖雅比张爱玲年长三十岁,只算得上一个三流编剧,张爱玲嫁给他时,他已经六十五岁了,且贫困交加。
对于这段感情,很多人都替张爱玲感到惋惜,不知她能从赖雅身上获得什么。或许,张爱玲一生都在寻找一份遗失的父爱,从亲生父亲身上无法得到,便从大自己很多岁的伴侣身上去寻找。对胡兰成如此,对赖雅也是如此。而这,也是所谓的“恋父”情节的由来。
洛杉矶,是张爱玲晚年的独居之地。在这里,她的生活极其简单:一个烧饼能吃两天,除此之外,几乎只吃鸡蛋、喝牛奶。她活得孤独,却也享受着孤独。
七十四岁那年,张爱玲在洛杉矶的寓所逝世,一周之后,人们才发现她的遗体。她的一只手向前探着,不知那令她遥不可及的,究竟是童年便已失去的亲情,还是那终究未曾真正光临的爱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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