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艾嘉:对,一旦变成是一个很商业的体系时,它反而就变得只有一种方式,就是什么东西卖钱拍什么。大家都在拍摄类似的电影,只是换不同的演员,换不同的包装,我觉得这是可惜的。比如看到有青春片卖座,我桌子上的一些剧本,一定会有“青春”这两个字,很奇怪,这一年当中,我大概就接了不知道多少“青春”的剧本。反而我觉得以前,大陆的戏种是多的,更精彩的。以这么大的一个市场来讲,其实这里应该爆发的,爆发力应该是更强。
焦雄屏:我看大陆有一些说法,说希望今年是“文艺片的元年”。我想这一次,有些影片在国际上获奖,对电影界是一个挺大的振奋。
张艾嘉:我们当然是希望,这种振奋跟这样不同类型的戏可以一直延续下去。
焦雄屏:你当导演会不会碰到筹资的问题?
张艾嘉:(笑)我很好啊。
焦雄屏:你怎么笑得这么厉害?
张艾嘉:我觉得到从年轻到现在,几乎没有面对这样的问题,从来都没有。
焦雄屏:明星光环?
张艾嘉:不,你错了,反而是因为我就是一直在做我喜欢做的事,没有因为什么什么戏卖钱了就去重复。所以我现在过得还蛮快乐。我不能做的,就是不能做。我希望在还可以继续做电影的这个时间里,能帮助到很多年轻的孩子有一个正确的观念:电影应该是跟随着你自己心中想要做的东西去走,而不是跟着人家要你做什么去走。
焦雄屏:而且是不要好大喜功地做一些自己能力所不及的东西。我们感觉到,你的导演编剧,非常在乎自己关心的,尤其大家喜欢说你是女性导演。(张艾嘉:对。)女性细腻的心灵,或者是处理情感的关系。你创作的原点通常处于哪里?
张艾嘉:都来自于感动,一定要感动自己。
焦雄屏:一篇小说,一个故事。
张艾嘉:对,任何故事,就算有时一个小小的新闻,让我自己感动的,我觉得那当然一定是从一个人性的角度出发。所以到现在为止,我还是在做这一类的编剧工作。
焦雄屏:别人拍戏,我常常看到导演都愁眉苦脸的,全部片场人怕得要命。我那天探班,觉得你在现场很快乐自在。
张艾嘉:我现在这个年纪,还是有很多东西我觉得是没有办法解开的,只是也知道……
焦雄屏:真实面对。
张艾嘉:对。有这样的状况,可能需要一点点我所谓的比较神奇的东西发生,去解开,而那些东西其实都在我们生命中存在,只是没注意到。
焦雄屏:所以在电影创作上,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跟自己对话,然后在完成之后注重某一种亲和力跟商业性。
张艾嘉:到剧院跟观众对话。
焦雄屏:所以这是个从很孤独的过程走到非常社会化的过程。
张艾嘉:当你自己在很孤独的那段时间里,必须要很诚实。不管你常常自己也会欺骗自己;或者你说不是这个样子,当拍了以后再看的时候,你发觉是欺骗行为,你就会把它拿掉,那些都会发生。
焦雄屏:因为在银幕上你不会撒谎的。
张艾嘉:对。对我来讲,为什么现在拍电影能更快乐一点?其实所有东西都是一个过程,甚至于拍一部电影也是一个过程,那个过程对我来讲是更重要的。所以我跟工作人员也讲,这部戏可能跟你们以往拍戏不太一样,我们必须等一些东西,搞不清楚等什么,我们就是要等,对于一个演员没有到那个状况的时候,你就必须坐那边等。
焦雄屏:那一刻最真实,神来之笔,没经过任何策划,常常艺术最美最源发的动力是来自那些。
张艾嘉:对。其实导演也是一个演员,也是一个角色,摄影师也是一个角色,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,这么多角色合在一起,在演一出戏。放在银幕上是一出,放在银幕下也是一出。
那么多角色,最喜欢的其实是……
———“我的确有过机会,当机会来的时候,我跳上了那个车子”
焦雄屏:你在人生中间这么多角色,我算了一下,有十五六个不同的角色,你也不怎么规划这些角色吗?编剧、导演、监制,演员,哪一个角色是你最喜欢、最愿意长期固守的?
张艾嘉:其实每件事都来得蛮自然,所以我都没有觉得太吃力。以往有段时间,我觉得做导演很吃力,因为总觉得我是不是不够好,为什么拍了这么久电影,好像很多地方还是不懂。
焦雄屏:是你对自己的要求。
张艾嘉:其实是很累的,你反而没办法很和平地跟自己相处。现在对我来讲,每个角色都比较容易,比较舒适。其实有一个角色,我希望自己真的能够长久去做的,就是我公益的角色。可以一直做到我老,到很老,到走为止。因为那个角色,在这20年当中、无形中影响了我很大。
焦雄屏:影响你人生观看法。刚开始你去非洲、亚洲很多贫困地区、台湾一些偏远山区等等。
张艾嘉:很好笑的就是,经过十五六年,快到20年的时候,我才发觉,好多事情是累积出来的,所以很多成绩并非是一天两天的。
焦雄屏:你现在是在流泪吗?
张艾嘉:没有,我自己想到很多东西了,我觉得那个累积让我很开心。
焦雄屏:可以举例跟我们说一下吗?别哭。
张艾嘉:像今年我有去台湾的山区,看到他们一点点地改变。山地人(开始)认为自己不被人家重视,或者认为城市人过于冷漠。我一直跟他们讲,不是这个样子的,劝导他们,再加上我们的团体一直进去帮助他们,教导他们自立。今年看到成绩,真的是会掉眼泪。他们完全是开心、乐观、自立,可以自力更生,有一个很美的未来。他们完全就是整个口风都不一样了。这个过程可能会很辛苦,可是到最后结果是美的。就像我做电影40多年,过程当中一定有很苦的东西,然后你看到大陆、港台的转变,每个行业的转变,有好有坏,可是我告诉自己,这是过程,不好的东西,自然会去淘汰掉,能够留下来好的东西,那些最好的东西,还是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。
焦雄屏:人生多么精彩。你说哪有人像你这样,什么角色都试过,体验这么多,有这么多一般人不太有机会去碰到的。
张艾嘉:不论做什么事,我还是觉得,你的付出,其实同时你也获得。所以我也看到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为很多年轻人颠颠簸簸,而且很多人让你很生气对不对?(焦雄屏:伤心。)伤心,生气。
焦雄屏:我跟你一样,也觉得是个过程。每个时代你代表不同的形象,在《童年》、《光阴的故事》这些民歌、流行歌曲里,单纯青春,后来不同电影呈现一个比较成熟的女性形象,到现在再用宽大的心胸去为公益事业付出,而且外界很少知道你这些行为。你在我心目当中真的是一个典范了。
张艾嘉:有时想想,或许我那几年在国外的成长居住,让眼界或心胸开阔了很多。
焦雄屏:跟一般追求名利那个狭窄的道路不一样。
张艾嘉:所以从我当初进入电影圈时,就一直抱着一个跟大家不太一样的态度:我把它当做是我一个一辈子的工作。
焦雄屏:不是过渡期,嫁入豪门的一个决定。
张艾嘉:不是。在那个年代,很多东西其实蛮传统。那时,我会为了——— 你不让我交男朋友,你不让我谈恋爱,我就不跟你签约,我可以做出这样的事。很多女孩子会说,你怎么敢呢,怎么可以这样就离开这个公司?可我就是不认同他们的做法,我敢讲。并没有做很激烈、很暴力的一些举动,来表示我的不赞成。我是希望拿成绩出来,当然也是我很幸运。我的确有过机会,当机会来的时候,我跳上了那个车子。
金马奖迎来新的执委会主席
———“必须要把某些规则定得非常清楚”
焦雄屏:你的机会我也想谈一下,在80年代,我觉得台湾真的太精彩了。你所有接触到的这些大才子们,从罗大佑、李宗盛,到电影界的杨德昌、张毅等人,到后来为什么80年代台湾新电影会诞生,还有台湾的民歌会领导流行歌曲的一个潮流,还有各个艺术领域都开花结果。你的感觉是什么,80年代?
张艾嘉:80年代其实是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年代。我相信,某一种(艺术)不停重复的时候,所有观众听众都觉得疲倦了,就在等新的东西出现,80年代这些东西突然间就出现了,所有这些年轻人、喜爱艺术的人就全部就涌进来拥护他们。
焦雄屏:可能也是创作力被压制太久,又受到西方、日本文化的一些影响,忽然在那个冲击下,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那个时代。你觉得大陆现在可能重复那个时代吗?大陆现在也是经过各种文化或者现代化的一个刺激。
张艾嘉:可能没像我们那时那么地简单。
焦雄屏:复杂一点。
张艾嘉:我觉得还是比较复杂。
焦雄屏:受限于……
张艾嘉:我想他们还是有,比如审查的一些制度。
焦雄屏:也要冲破嘛,我们那时候也被电影检查。
张艾嘉:就是要等,慢慢等待。甚至于我们要懂得怎么在这个中间,去找到一些方式,慢慢地往前一步一步走。
焦雄屏:你能帮忙吗?你现在要做金马奖新的主席,马上有些机会。我做金马奖的时候,觉得是很棒的一个连接大陆、港台的平台,你可以在那个平台上做很多事。还有,大家同台自由竞争,是一个最棒的交流机会。
张艾嘉:这个应该继续延续下去。
焦雄屏:我是说你有没有新的想法,觉得金马奖还能做很多新的面向的事情?
张艾嘉:我相信金马奖应该还可以做更多东西,只是必须要把某些规则定得非常清楚。比如去年就碰到一个贾樟柯的问题,如果碰到这一类戏,我们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?金马奖对华语片来讲,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奖项,它的公正性一定要存在的,所以大家一定都要清楚,这个游戏规则到底是什么样子?所以很多东西还是要往前慢慢一步步地走。
焦雄屏:咱俩这么多年,看到对方都是这样慢慢一路走来,在这一刻中间,斗胆问你一下:你希望人家在未来,怎么记得张艾嘉这个人,你自己有这样的看法吗?
张艾嘉:我从来没想过,不过我相信,大家一定会想到我,就是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精彩人生的一个人。
焦雄屏:谢谢。